《四川文學》2020年第8期|劉立雲:眼裏的風霜雨雪(組詩)
老兵,或國家糧倉
我稱長城腳下這片蒼老的樹林
這個明朝的板栗園
為國家糧倉
你同意嗎?六百年前當它們背靠國家的邊牆
被駐守在這裏的軍隊
栽種,然後
它們飽滿的果實,被用作軍糧
慄。糧食中的駱駝,在山石中跋涉
耐旱又耐寒,給它一條巖縫
一線風吹來的沙土
它們就能發芽,就敢往萬丈懸崖上攀
往巍巍山頂上攀;開完花
便學習刺蝟
用渾身的刺,死死抱緊甘甜的碩果
被軍人們栽種當然有軍人的血性
勇敢、忠誠、堅忍
與陣地共存亡
軍人們撤走了,幾百年前就撤走了
把它們遺忘在這裏,而它們
仍然年年開花
年年結果,等待軍人們回來採摘
等待國家繼續把它們
儲藏起來
是因為皇上説了:備戰
備荒;高築牆,廣積糧,緩稱王!
這些被軍人栽種的樹,被稱為
國家糧倉的樹,東倒西歪
有的八百歲了
有的七百歲、六百歲、五百歲
有的被雷電擊成兩爿
或者三四爿;有的在生長中痛苦掙扎
扭成螺旋狀的一身傷疤
有的乾枯了
依舊以一副骨架屹立,堅決不倒
真是這樣。“老兵不會死去
老兵們只會慢慢消失……”
邊境線上的次生林
“我們在這裏打過仗!”當我們乘坐的車
在南疆邊境線我方一側嶄新的公路上
艱難地爬坡;當我看見山岡上筆直的
針插般密集的桉樹;蓬蓬勃勃
的松;密密匝匝,枝葉展開一匣匣
子彈樣的杉,我對同伴們驕傲地説——
就是的,我不騙你,我們在這裏打過仗……
我想起了那年的情景。想起公路兩邊的山
曾經光禿禿的,山上的樹木屢屢
被戰爭砍伐,被戰火熊熊焚燒
戰爭也嘯叫着,砍伐我們年輕的肢體
有時是我們的手,有時是我們的腳
有時是我們的命!而我們是
為祖國去戰鬥的,為祖國去衝鋒陷陣
我就希望我們的手,我們的腳
甚至我們的命,插在那裏
能長出一片森林來;我就希望它們鬱鬱葱葱
靜靜地,覆蓋那些大大小小的彈坑
我們乘坐的車還在行走,沿着邊境線走
我們是去看望邊境線上的人民
去看望他們的家,他們的孩子、學校
和田野。山岡上的桉樹、松樹和杉樹
撲面而來。我認出了它們!(不知
它們是否還記得我,認得出我?)
我認出了它們是漫山遍野的
次生林,這讓我驚喜並倍感榮耀和安慰
我知道凡是樹木都有年輪,都有清晰的
記憶;而邊境線上這一片片次生林
它們用自己的存在,用它們的鬱鬱葱葱
蓬蓬勃勃,告訴人們——
戰爭已遠去
它們的生命與和平生長的時間,一樣長
在武漢東湖
我們在木板鋪設的綠道上來回地走
我們是李琦、羅振亞和我
三個人加起來180歲
我們就以180年經歷的滄桑和感慨
隨心所欲,邊走邊談論在眼前
盪漾的這個湖,剛剛坐過的
那艘船,還有落在
香樟林裏,那兩隻旁若無人的斑鳩
三個人都與東湖有過交集,話題由此
鋪開。羅振亞説他在武大讀過
研究生,校園就在湖的對岸
傍晚常來湖邊漫步,回想東北的雪
李琦説,東湖見證過她的初戀
她家先生早年在駐鄂一支空軍部隊服役
那時她還是學生,從哈爾濱乘綠皮火車
站到漢口,下車後兩條腿都站腫了
仍惦記着來東湖看柳綠
賞桃紅,而離開東湖的日子她做了三件事:
把書讀完、把孩子養大和把自己弄老
不好意思,我接着説,我的初戀
也與東湖有關,她是我部隊上司的女兒
我人生偷吃的第一枚禁果
東湖於我,是一個老鏡頭,一湖
顯影液,我能否取回當年的一幀黑白照?
我們三個人是有意落在隊伍後面的
我們三個人是好朋友,經常見面
總有説不完的話
但每次見面,我們都希望腳下的步子慢下來
生活的節奏和寫作的速度,也慢下來
李琦説急什麼,我們曾經滄海
現在就做一滴水,我們要相互簇擁
綠道邊的香樟樹、水杉樹和白皮松
與我們似曾相識;它們屏聲斂氣
忠實地做我們的聽眾,我們鏡頭裏的背景
它們知道,三個即將老去的人
他們也曾桃紅柳綠,也曾風流倜儻
與苗族漢子老B喝酒
我向四十出頭的這位六個孩子的父親
問好;他笑而不答,酒氣撲面
懷抱一個碩大的飲料瓶子,給我們
倒酒。用的是喝工夫茶那種小杯子
色澤模糊,像他新房上鎖的
位置上,那塊水泥磚上的包漿(説污漬
更準確一些)。剛進門的時候
我看了一眼他的家:有一台老式
木殼電視機,五六張缺胳膊少腿的
板凳。一根竹竿上晾着褲衩、襪子
圍兜、尿片。火塘裏的火剛熄滅
低矮的飯桌上放着剛吃剩的飯菜
他是一個熱心的人,每倒一杯酒都要用
穿在身上那件汗衣擦一擦杯沿
他擦一下倒一杯,遞給我左邊的藍野
擦一下倒一杯,遞給我;再擦一下
倒一杯,遞給我右邊的駐隊幹部
但駐隊幹部説不喝了,不喝了,老B
你不能用酒堵我的嘴,我該批評你
還得批評你,是不是?你把15歲的兒子
放到廣東去打工是不對的,是不是?
他還未成年嘛。老B説,是是是
按政府説的,我打電話讓我兒子回來
不能讓政府受連累。相互推擋中
酒杯從駐隊幹部的手中掉下來,杯碎了
酒灑了。他迅速換一隻杯子,再擦
再倒酒。駐隊幹部趁機跑出去接電話了
老B把下一杯酒,放在駐隊幹部原來
面對的桌子上,對我們説,我們不能
凡事靠政府,我六個孩子,政府能給我
蓋六棟房子,娶六個兒媳嗎?還得
自力更生;還得靠孩子自己出去
打工賺錢。説着舉起酒杯説,喝!喝!喝!
我看看藍野,看看駐隊幹部剛坐過的
那張空凳子,咕嚕一下,把那杯酒乾了
先人身懷怎樣的謙卑
我真欽佩靖西老百姓的純樸,他們
把先人埋在村莊的四周
埋在不妨礙播種和收穫的田間地頭
甚至埋在大路邊,好像先人們
不是去另外一個世界
而是繼續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
家裏遇到什麼事,打開窗
大聲吼一嗓,他們就會扛着鐵鏟回來
都是平平常常隨隨便便的一些土堆
有的連土堆也沒有,只是壘着
幾塊石頭;有的有墓碑但大多數連墓碑也省略了
更多的已沉落,平復,還原為耕地
種上了糧食、蔬菜、煙葉
和政府及有關公司
扶植推廣的作物。因為清明剛過
告訴我的,是埋人的地方
仍插着白幡,風吹來像酒幌一樣飄蕩
我無法猜想先人們身懷怎樣的謙卑
他們活着的時候,拼命地勞作
甘願榨乾最後一滴血汗。那時他們想的是
向山村,向這個世界
借幾十年時光?那麼死了呢?
死了,便潦草地埋在地裏
這時他們是向人世間
是向他們的兒孫,借三尺黃土?
我在弄關屯小學大門口看見一個女孩
坐在灰蓬蓬的泥土裏讀一本書
在她的三步之外
就是這樣一個墳堆,插着迎風飄揚的白幡
我問她:小朋友,你害怕嗎?
她説:不怕,不怕
在那兒,住着我們爺爺奶奶